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腔调二题

  豪语腔

  某友口杠子好,然言辞多有夸张和渲染,人称“大嘴”。说话大头大脑者,在吾乡方言里叫“牛皮客人”。“大跃进”民歌《我来了》:“天上没有玉皇,地上没有龙王,我就是玉皇,我就是龙王,喝令三山五岭开道,我来了。”相比于恺撒的“我来了,我看见,我征服”,1958年的激昂腔调,貌似“人定胜天”,其实折射了“浮夸风”。不管“谁”来了,“绿水青山”岿然不动。

  我辈年轻时常闻革命英雄主义的豪言壮语。《智取威虎山》中“打虎上山”,杨子荣唱:“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,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”,“山大王”听了恐怕要打颤。“石油工人一声吼,地球也要抖三抖。”放原子弹乎?

  鲁迅在《豪语的折扣》中说:“南宋时候,国步艰难,陆放翁自然也是慷慨党中的一个。他有一回说:‘老子犹堪绝大漠,诸君何至泣新亭。’他其实是去不得的,也应该折成零……这故作豪语的脾气,正不独文人为然,常人或市侩,也非常发达。”豪言固然能振奋民心、激发士气,但用慷慨激昂来做秀,就成了滑稽戏。有人在场面上满口反腐倡廉,暗地里多行龌龊事,其自述廉洁的豪言和痛斥腐败的壮语,听起来振振有词,其实,泰半是“慷慨党”的“瞒和骗”。难怪陈丹青说:“什么是脏?譬如打开电视、打开报纸、开会、听报告,我瞧人连篇‘漂亮话’,就觉得脏。”以豪语混充慷慨的腔调,在历史上其来有自,在现实中不绝如缕。

  曾任美国总统的约翰·亚当斯说:“我们的豪言壮语太多,而相应的行动太少。”一次见义勇为胜过百句豪言,通篇冠冕堂皇的廉洁承诺,不如坐实一件拒贿的细行。用谎言骗别人可耻,用誓言骗世界可恨。慷慨党用豪语骗别人、骗世界,可耻复可恨。

  民谚有“说大话掉大牙”,以吓唬懵懂小儿不要说谎。可恼的是慷慨党们大话连篇,而大牙安然。用豪言骗社会,可自塑“高大上”的形象,蒙蔽良善之民。俺在某些场合,耳闻“飞机上吊大闸蟹——悬空八只脚”的豪言,和陈丹青心有戚戚焉。

  “文艺腔”

  “我们应该向生活投降还是应当对它抱有信念?抱有怎样的信念?”“什么是爱情?你认为世界上有爱情吗?有永恒的爱情吗?”这是某记者向陈丹青作“非艺术访谈”时的提问。陈先生直斥太“文艺腔”。如听到“告别世界的勇气”之说辞时,陈感叹:“真是要命,人怎么可以这么说话?!”回答“生命是有限的,什么是无限的呢”之问时,陈干脆说:“文艺腔无限。”当问到“什么会让你快乐?什么会使你不快乐”,陈按捺不住,索性拉破脸:“听文艺腔我就不快乐,也不是不快乐,是想一头撞死……”就像老范观剧时看到“娘炮”,想一头撞死在电视机上。

  何谓“文艺腔”?如鲁迅批评过的“阿呀呀,我悲哀呀”,“爱啊,海中的青霹雳啊”之类,以宣泄个人寂寞或情爱为主调的抒情文字,老牌“文艺腔”之滥觞也。以杨朔、刘白羽等为代表的所谓“正宗散文”,曾盛及一时,余风所及,亦是繁衍“文艺腔”的温床。再往后,“卡拉OK”歌词、流行刊物“卷首语”、青春美文之类,也是滋生“文艺腔”的各色酵母。荒腔走板居然成了正声雅音,难怪止庵先生忍不住有著《中国坏散文史》之念。

  木心说:“‘文艺腔’之为‘文艺腔’,每次都弄得有‘腔’而无‘文艺’……到了脱离‘腔’就不成为‘文艺’时,自然是没有‘文艺’只有‘腔’,‘腔’了半个多世纪还得再‘腔’下去。”难怪“文艺腔无限”。

  “文艺腔”的症结在于有话不好好地说,而是拿腔捏调,用特“事儿妈”的腔调说出来,或明明是日常言谈,却多有朗诵体或印刷品气味。貌似心怀“诗和远方”,其实多为苟且文字。

  “文艺腔”之“恶”并不在“文艺”,而在于“伪文艺”或半吊子文艺。“修其辞,立其诚。”“文艺腔”“丧其诚而修其辞”,矫情是“文艺腔”的致命伤,三分作秀七分滥情。

  “古人说‘文章争一起’,这‘一起’若是个腔,不争也罢。”(阿城《闲话闲说》)且不说“主旋律腔”“政治辅导员腔”,另有所谓的无厘头腔、粗口腔、下半身腔等,其实也还是“腔”,一种虽反“文艺腔”却多“痞子腔”的“腔”。“文艺腔”的燕尾服尚乱人眼目,青龙纹身或穿丁字裤者已赤膊上阵了。至于“文艺腔”,有陈丹青先生言说在前,酱香老范可浮一大白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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