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渔

　　读初中的那年夏天，放假了。在一个天很闷的晚上，约了几个同学到洋桥埠头乘凉，正山南水北、海阔天空胡侃时，对岸突然有火光。我们拔脚就往洋埂上跑，想看个究竟。站在洋埂上望过去，原来是对岸渔民在准备夜渔。刚才看到的火光是他们在点火篮。

　　每张墨鸭排排头都吊有一只火篮，用粗铁丝编成，与砂锅差不多大小，但比砂锅要深些，里面满满地装着新脂油。脂油是从多年的老枯树蒲头里劈出来的，一条一条蛮像精肉，红红的，亮亮的，散发着浓郁的脂肪香，精油一点着，上冒黑烟，下滴脂油。此时八张排上的火篮全都点着，竹排徐徐驶入河心，一字儿排开。渔火将整个港面照得通红雪亮，如同白昼，随着火光纳凉的老百姓也都聚了过来，顿时，岸上人声鼎沸，首尾两张排开始下网了，先把鱼儿的退路堵死。一声唿哨，渔夫嘴里同时喊出整齐的捕鱼号子“哦！哦！哦”，“哦！哦！哦”，与此同时，每个渔夫上下甩动身子，用脚蹭竹排，每张排同时发出“啪啪啪，啪啪啪”有节奏的击水声。这边乐声大作，那边演员也粉墨登场了。演员是谁？墨鸭！渔夫用长篙把停在排上的墨鸭赶下水，好戏开始了。

　　墨鸭又叫鸬鹚，别名鱼鹰，因为通身羽毛乌黑且透着绿色，形状似鸭，所以叫墨鸭，又因为它长着一只跟老鹰一样有锋利钩子的嘴，所以又叫鱼鹰，水性特别好。每只墨鸭右腿上都系着一根细绳，上有一小环，渔夫的竹篙梢上有一小钩，只要竹篙轻轻一钩，墨鸭就抓住了。墨鸭捕鱼前，将它的头颈用小绳系住，防止新抓鱼儿吞到胃里。

　　这段河流，河底全是沙，基本无水草，一般水深三米左右，渔火一点，河底透亮，几乎无死角，什么地方都能看得见。起初渔火一亮惊醒了鱼儿的美梦，继而渔夫的吆喝声，竹排的击水声，岸上人群的呐喊声，一阵高过一阵，鱼儿晕了头，失去了方寸。一共八张排，每张排上至少有八只墨鸭，如此算来，墨鸭不少于七十只。七十只墨鸭一下子出现在鱼儿面前，犹如天兵天将，从天而降，这些个鱼儿一条条好似“镇关西遇到鲁智深，蒋门神撞上了武都头”，乖乖投降。墨鸭也着实厉害，别看它平时不显山不露水，停在排上，呆头呆脑，无精打采，一副萌相，可一到水里，就像蛟龙入了大海，只见它羽翼一收，两足一蹬，像箭一样飙过来，从头到足实足有二尺长，两眼炯炯有神，四处寻找猎物。墨鸭先是给鱼儿一个穷追猛打，夺路而逃的鱼儿飞的飞，跳的跳，触网的触网，躲进水草里的躲进水草里，可怜有些鱼儿慌不择路，竟撞上了洋埂，一命呜呼。

　　“快看，快看！这条鱼大！”绍南眼尖，拼着命似地大叫，顺着他的手望去，好家伙，果然是条大鱼，似大人的腿一般粗细，先是撞了网，后又惊慌失措往回逃，冤家路窄，给四只墨鸭追上了。两只墨鸭攻鱼尾，两只墨鸭攻鱼头。鱼尾是鱼的舵，也是鱼的推进器，换言之，鱼尾是鱼的命门。一只墨鸭猛扑上来，对准鱼尾狠啄两口，鱼儿一痛，尾巴一甩给墨鸭一个大耳刮子，把墨鸭扇出二尺开外。另一只见状，毫无惧色，不由分说，扑了上去，狠狠地噬。大鱼夺路而逃，无奈前面两只墨鸭拦路，它们主攻大鱼双眼。鱼不像人，可以用双手蒙住头罩住眼，鱼哪有这个能耐，两眼直瞪瞪地暴露在外，只能左右躲闪，这一来正中了墨鸭的道。鱼头向左偏，右眼暴露无遗，右边的墨鸭叼之，鱼头向右偏，左眼暴露无遗，左边的墨鸭又叼之，唯一办法只能逃。事情想想容易，做起来又是另一番模样，头部受到攻击时，攻击尾部的墨鸭并未罢手，它们一鼓作气，轮番攻击，终于将大鱼鱼尾啄成一条无毛的“蓑衣”，怎么游？怎么逃？最后不能动弹。正当四只墨鸭为分享战利品——大鱼闹得不可开交时，两根竹篙齐下，把它们请上排，一切缴获归公，大鱼进了鱼篮，墨鸭悻悻地回到水中。

　　遇到大鱼，墨鸭分工合作，聚而歼之。遇到一般鱼儿，先是穷追不舍，来个体能消耗战，三五个回合下来，鱼儿游不动了，跳不起来了，于是墨鸭便照单全收，一条一口，毫不客气。还想顽抗的，利用老战法叼尾啄眼，悉数捉拿归案。每当一只墨鸭喉咙里鱼装不下了，渔夫便用钩子把墨鸭钩上排，翅膀一拎，用手将喉咙一捋，喉咙里的鱼全部吐在鱼篮里。这个动作要快要及时，否则的话，吐出来的鱼要变味不新鲜了。

　　网收起来了，渔火到对岸去了，一摸身上湿漉漉的，是露水把衣服打潮了，这才想起在这里已经呆了三个钟头了。

　　次日一早，我就来到同学尽华家里，劈头盖脑数落他们对墨鸭不公平，墨鸭如此卖命，却不给它吃，饿着肚皮干活。看我气消了，尽华笑着说：“你只知其一，不知其二。如果捕鱼时头颈不扎牢，那不要一会儿墨鸭就吃饱了，吃饱了它还为你干活？没门。其实每次捕鱼归来，等分完鱼货，渔夫会把小的不上品的鱼喂给墨鸭吃。不捕鱼时，我们买豆腐给它吃，每天两箱，不信你自己去瞧。”我转身往外走去，只见小毛头叔叔用刀把豆腐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往墨鸭嘴里塞，如此看来我错怪他们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