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语三题

　　漂亮话背后

　　《沙家浜》“智斗”一场中阿庆嫂有台词：“听刁参谋长这个意思，新四军的伤病员是我给藏起来啦。这真是听话听声，锣鼓听音。”听话要听出言外之意，试举二例。

　　“近水楼台先得月，向阳花木易为春”，南宋时安吉独松关巡检苏麟所撰。据宋·俞文豹《清夜录》：“范文正公镇钱塘，兵官皆被荐，独巡检苏麟不见录，乃献诗云：‘近水楼台先得月，向阳花木易为春。’”同僚因和领导靠得近而多有升迁，自己却因地处相对偏远而不见擢用，故以献诗之举含蓄地提醒上司提拔干部要公平……如此漂亮的联语，原来是牢骚话，且带有马屁腔。漂亮话背后的失落心态和“要官”企图，很不“漂亮”。

　　“鞠躬尽瘁，死而后已”乃传世名言。刘备死后，昏庸无能的刘禅(阿斗)继位，把军政大权全托给诸葛亮。《后出师表》中此句，固然多显忠心赤胆，但多少也有点无奈感和牢骚意味。阿斗实在扶不起，但肩负白帝城托孤之命，无论如何要扶到底，“死而后已”才解脱。

　　某女说：“关上门窗，尽量不让雾霾进到家里；打开空气净化器，尽量不让雾霾进到肺里。如果这都没用了，就只有凭自己的精神防护，不让雾霾进到心里。”口含鸡汤的名嘴，貌似锦心绣口，其实是把人喂成呆头鹅。

　　朱自清《话中有鬼》一文，说鬼话“有些娓娓可听，简直是‘昵昵儿女语’”。娓娓可听，然话中有鬼；昵昵动人。却包藏祸心。漂亮话背后很可能不漂亮。

　　老范口拙，曾在酒桌上赞美某徐娘两眼炯炯：“你的眼睛像燃烧的煤球。”她从此翻脸不理我。说话不漂亮，自把嘴巴掌。

　　“称赞”辨察

　　马克·吐温说：“只凭一句赞美的话，我就可以充实地活上两个月。”喜欢受称赞乃人之常情，但面对表扬、夸奖、赞美之类，当有所辨察，不要一味飘飘然。古罗马历史学家塔西佗有言：“称赞你的敌人就是你最危险的敌人。”英国有谚语：“受到不怀好意的称赞，鼻子上要生小疮。”

　　世上流行“马屁术”和“恭维计”。给人家戴高帽子，所费无非是一点口舌，且高帽子可立产立销，不用“去库存”。别有用心的奉承阿谀，大抵是孔子说的“巧言令色鲜矣仁”。

　　有一种价廉物不美的称赞，明智而冷静的被称赞者不仅不买账，而且多有不屑。赞美我的人，自以为送了我一根漂亮的羽毛，而我插在身上也不是，拿在手上也不是，因为那是一根狗尾巴草。木心说：“受人称赞，最容易叫人掉下去。那人称赞你，比你低，你吃进，你比那人还低。”倘陶醉于来自“比你低”的称赞，肯定高不到哪里去。

　　还有“烧香引出鬼”式的赞美，令人尴尬。某人赞一美眉：“你这长相在古代足以撑起一座青楼……”老范曾在酒桌上遇到一小妇人。对方说：“范老师的文章写得真流畅。”俺坏坏地回答：“哪有你的体线流畅啊。”

　　老范作文很少称赞人。有一次表扬某老友关心文明县城创建，“不愧受党教育多年的老同志”，他答以“惭愧”……

　　最好的赞美往往不是当面的。塞万提斯说：“在背后称赞我们的人，就是我们的良友。”而诋毁有时比赞美更促人精进。如木心说“坏人说我坏，我感到恢复了名誉”。至于鲁迅，无论生前生后，经得住多少诋毁，就当得起多少赞美。

　　绕脖子话

　　相比被网民吐糟的“负增长”，更坑爹的是“负激励”。如罚款虽明摆着是经济处罚，却解释成对被罚对象在经济上的反向激励。如此“激励”，吓死宝宝了。

　　某男青年在相亲时向对方介绍家庭成员，把收破烂的父亲说成“资源回收者”，把开电梯的母亲说成“垂直交通管理员”。此乃言语交际中的委婉语，为避免某种难堪(有时也出于文化禁忌)，用一种不明说的，或能使人感到愉快的含糊说法，代替令人不悦的表达方法。

　　委婉语自有其合理性，而“负激励”之类，用老百姓的说法是“绕脖子话”，表现为转弯抹角地掩盖，以文饰难堪的事实。日本老电影《军阀》里有一段对白：“首相，能否用‘转进’这个词，转移前进，与撤退不同，给人以积极作战的感觉。”把被迫撤退说成“转进”，够“绕脖子”的。台湾当年的教科书，将国民党军队溃败到台湾，说成“一撤千里，匪追不及，胜利转进”。让人想起老舍《茶馆》里的台词：“喝，这么绕脖子话，你怎么想出来的？”

　　范某有时自作聪明，说话也绕脖子。当年从副校长职位上退下来，但还留在“班子”里，故自称退居“一点五线”。结果被县领导批评：“享受待遇时进到一线，干活时退到二线。”“范跑跑”乎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