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冷三题

　　近日天寒，想起“高冷”一词——高贵冷艳或孤高冷傲。有些人故作“高冷”状，以装“cool”(酷)来掩饰自私和冷漠。理想的高冷是高远坚净、严静脱俗。网民选出“动漫十大最高冷人物”，《灌篮高手》中的流川枫榜上有名。小县城难觅高冷人事，然范某对富有古典风的高冷境界，心存仰慕。例说三则，以示致敬。

　　“不因人热”

　　网上有一封“美国教授开除中国研究生”的信。教授很反感那学生的“机巧”作风：“你刚来的时候，和我谈话，动不动就扯出一些社会‘名人’，这个，那个，你跟他们都认识……他们与你我都无关。想用社会‘名人’来衬托你自己的地位，要么是骗人，要么是骗自己，都是想掩饰你先天的不足，没有自信心。”爱吹嘘自己与名人的交往，借此自抬身价，那是“秃子跟着月亮走——借光”。

　　北平当年，包括贩夫走卒的很多人有口头禅——“我的朋友胡适之”。这固然体现了胡博士社交广、人缘好，但想必不乏攀高接贵以自炫者。陈丹青说：“我每讲演，年轻人就上来要签名，要拍照，我只好像三陪小姐似地陪着耍，不然伤了年轻人的自尊心。容我说句狠话，真有出息的青年，不做这类事。”千方百计攀附名人以自我显摆，其实是自我掉价。年轻人想沾点陈丹青的光，或可理解。而以和于丹之流合影为荣，那是自招其辱。

　　《东观汉记·梁鸿传》：“比舍先炊已，呼鸿及热釜炊。鸿曰：‘童子鸿不因人热者也。’灭灶更燃火。”典故“不因人热”，原指不趁他人热灶烧火煮饭，后比喻为人孤傲或不轻易依赖别人。西泠印社创始人之一王福庵曾将此四字刻印。自尊自爱者“不因人热”。

　　“未学人事”

　　抗战时，陆俨少在成都想办个人画展。有人对他说：“你要开个展必须去见一下四川省教育厅长。”陆就带了一张画去了。厅长看画后说：“画可以，但在成都开画展人事第一，作品第二。”陆俨少回忆：“我这个人有戆脾气，不通世故，回答他说：‘我二十年学画未学人事。’他说：‘这样画展是开不好的。’我也知道人事第一，但我这个人不会人事、不会交际，直到现在还是不会。”

　　有人出书画作品集，前面五分之二篇幅是党政领导，书画协会要员或圈内名人的题词。某个人名义艺术馆，充斥着各路人马捧场之作。如今某些人很懂“人事第一，作品第二”之混世术、盗名术。书画圈里混江湖——“人事第一”。

　　陆俨少主张并践行“三分作画、三分写字、四分读书”(潘天寿亦有类似说法)，他有《学画不能太重名利》一文，对“现在有些画家三分作画、三分宣传、四分社交”的做法极为不屑。脸皮厚者热衷“宣传、社交”，信奉“人事第一”，名为艺术，实图名利。晚清篆刻“黟山派”开宗大师黄士陵有一方印：“臣受性愚陋，人事多所不通。”“不通”者，不屑“通”也。

　　善哉，“一个人”

　　“微分几何之父”陈省身，晚年答记者问时说：“大家都鼓吹交流，讲科学需要合作，需要相互帮忙，这有一定道理，但不全对。真正好的工作，第一流的工作，是一个人做出来的。一个人的创见是自己努力和灵感的结晶，很少是一群人讨论的结果。”钱穆说：“学问之事，贵能孤往。”(“孤云”是其笔名之一)钱锺书说“学问是荒江野岭中几个素心人彼此间的事”。三位分别是顶尖数学家、国学大师、“学者中的学者”，其“第一流的工作”，都是一个人做出来的。“第一流”的业绩和“一个人”的“孤往”，大有关系存焉。

　　“板凳甘坐十年冷，文章不写一句空。”独坐冷板凳，高处须耐寒。抗战时钱穆随西南联大到昆明，他有意在省城外围的小县择居而住，有课务才赶到昆明，平时在此独居著书，近50万字的《国史大纲》历时一年而成。陈寅恪到此访友，叹道：“在此写作真大佳事，然使我一人住此，非得神经病不可。”后来钱穆回苏州，借耦园隐居一年，撰成50万言《〈史记〉地名考》。晚年他回忆这两段经历，自称“生平最难获得之两年”。其“孤往”之深，连陈寅恪也为之叹服。

　　美国作家约翰·斯坦贝克说：“群体从来不会发明任何东西。珍宝藏在一个人的孤独的心灵中。”木心说：“文学艺术家是个体的，所谓个体，就是自在。所谓艺术，就是自为。团体，总是二流。”善哉，“一个人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