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花清芬伴苍魂——潘渭滨先生追忆

　　出生于1914年的潘渭滨先生近日仙逝。苍魂已随梅花去，民国往事可问谁？

　　笔者和潘老先生在县城同住一个小区。原先在政协联谊活动中，我早就见过这位精神矍烁的耄耋老人，但并无交集。十年前，小区业委会嘱我向潘老求“锦绣家园”四字。私忖潘老不会推辞，于是登门拜访，说明来意。潘老的热情出乎我的意外。他说早就有写此铭牌的意愿，只是以前无人管这事……几天后，我前去取字。那四个大字人书俱老。潘老觉得“家园”的“园”字有一竖没写好，当场将“园”字单独重写，补上落款和印章。其铺纸、调墨、落款、盖印一整套动作，眼明手疾，清爽利落，真不敢想象是94岁老人所为。

　　潘老晚年常将作品捐于公益性组织，义卖筹集善款，乐此不疲。吴昌硕在沪上功成名就后，心系民瘼，热心书画慈善活动。潘老传承了昌硕精神。待人热情、热心公益、老而弥健，于艺事不苟且，这是最初交往时老先生留给我的印象。

　　后来和潘老聚过几次餐，席间言谈甚欢。笔者留意民国本地文化人往事，以仰承乡土文脉之坠绪。然资料大多乃案头所得，“三亲”史料难觅。遇上潘老先生，就像老鼠落在米缸里。身为过来人，他说原孝丰、安吉两县的民国文化人，一开口便是半个世纪前的如烟往事。如陈维源、沈遂真、陈彭寿、杨植之等乡贤，在笔者眼里都是历史人物。在潘老口中，则是旧友或熟人。他少年时就爱绘画，受到当时在孝丰高等小学执教的潘天寿之影响。

　　2010年初，我请潘老到孝丰潴口溪村(抗战时孝丰县政府临时所在地)访旧。潘老曾生活于此，他指认了晓风草堂遗址。该草堂抗战中系颇有政绩的县长刘能超居所，其时孝丰文人常雅聚于此。俞楚石有诗记之：“露白烟轻散柳丝，草堂残月晓风时。诗成燕寝凝香坐，绝似当年韦左司。”吾乡人文风流，往事并不如烟。

　　潘老是孝丰人，笔者生长在孝丰。虽彼此年岁相差近半个世纪，但说及民国乡贤风范，心有戚戚兮。当初到潘老家取字时，我送他一本《酱香杂记》。在我只是象征性的礼节，并不指望他费目力去读。不料后来见面，潘老说把那本书放在床头，时常翻阅。其老伴钟老师说：老潘读此书时，常笑出声来。

　　倘若我把潘老只视为谙熟本地文史的“活历史”，只会从他口中掏陈年旧事，而看不到老人身上难能可贵的生命内涵，那难免肤浅和功利。多次近距离接触，感佩他在高寿的同时，人生境界亦“活”出了很不一般的层次。

　　古语曰：“少年戒色，壮年戒斗，老年戒贪。”潘老晚年于名于利，贪心尽除，多显“俏也不争春，只把春来报”的高格。有人以《一派生机灿若霞》《人与梅花一样清》为题写过其人其事。功名利禄之类被俗人视为性命交关的东西，在他那已睁眼看了百年沧桑的眸子里，不过是些自负其重、自找其烦的劳什子。

　　潘老年轻时打过日本鬼子(抗战时曾任孝丰县国民兵团上尉副官)。1949年后颠沛流离于多地，当过养路工、农场场员……为生计曾沿街卖爆米花……从民国乱世，到“以阶级斗争为纲”的屡番政治运动，潘老自不能免，其前半生命途多蹇。到了知天命之年后，重拾画笔，孜孜矻矻，在画坛闯出一片天地……

　　饱经磨难而心志仍坚，年虽老迈而意趣颇丰，沧桑尽阅而不疲绘事。活出如此境界，才不枉活到如此年岁。处世亲和、心态安祥、无关名利、乐于奉献，这是他耄耋之年身体健朗、精神矍烁的“养生”要诀吧。2008年，我在《年轻的潘老》(其时他95岁)一文中说：“如此活法，不活到百岁也难。”

　　印象中潘老常戴绒线小帽、着红艳唐装，外出时和老伴形影不离。“渭滨”之名典出《韩非子·喻老》：“文王举太公于渭滨者，贵之也。”这里的“太公”便是姜子牙——姜太公。如把渭河换作苕溪，潘老可谓“苕上钓翁”。他暮年仍爱钓鱼，有一回我亲眼看到鱼儿上钩时，他那灿若童心的开怀状……

　　潘老情系桑梓，晚岁以艺会友，云游全国各地。他有《游黄浦江源偶成》一诗：“万里江山万里游，诗情画意入吾眸。他方美景人缘好，不及家乡一处秋。”

　　1989年，湖州画院名誉院长吴迪庵为“潘渭滨捐献家乡画展”题词：“挥毫画与人俱老，众誉江南一枝梅。”老而多有爱心，爱艺术，爱家乡，更爱生活！在梅花绽放的冬天，“江南一枝梅”凋谢了。而梅花清芬当长伴苍魂，遗芳后人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