美在劳动中

　　“五一”前某日，在104国道乘车，前面有一辆十吨大卡。车上装满了一包包沉甸甸的粮袋，全都垒得方方正正。整个货厢上有棱有角，既牢固，又实用（可最大限度载货），更美观，简直是一件正在流动展览的大型装置艺术品，赏心悦目。一车人公认这是装车的“经典”。为欣赏这装置之美，我们不急于超车，而有意跟在大卡车后面多跑了一段路。

　　由此想到劳动与美的关系。劳动创造人，也创造美。特别是在平凡而朴实的日常劳动中，那种富有敬业精神的劳动态度和注重办事效益的工作作风，常常使劳动的过程和结果充满了美的意味。

　　一个动作规范、带有激情的交通警察，在岗亭上指挥车辆的情景，让人想到交响乐团的指挥；一个大牌厨师，在烹调时得心应手、左右开弓、忙而不乱，不啻演奏一首锅碗瓢盆交响曲；一个在讲坛上辛勤耕耘、教学有方的园丁，一堂课下来，留在黑板上那条理明晰、结构完整、字迹娟秀的板书，堪比一首精美的诗篇。一个资深老编辑，细心审读待刊发的稿件，在稿子上用红笔修改的一处处痕迹，犹如“手持彩虹当空舞”。一个党政官员，在原本可讲官话、套话、大话的场合，用接地气的、个性化的语言，说出求真务实的、和老百姓贴心的话，让人感到官场未必全是丑恶肮脏，官员未必个个面目可憎。政治也可以是美的，只要它是“为民务实清廉”的。

　　北京模范售货员张秉贵卖糖果时可用手代秤，这是精确之美；电脑操作员在键盘上盲打运指如飞，那是效率之美；消防队员抢险时，出生入死，动如脱兔，这是勇敢和敏捷的美；安吉山民上山背毛竹，在崎岖山道上，一步一个脚印，那是坚毅沉稳的美。水库大捕捞时，水产工吆喝着拉起大网，无数银鱼活蹦乱跳，这是壮观和鲜活的美；一个车间统计员，把表格上每个统计项，都填写得精准无误，那是认真、细致的负责之美；本地茶室女服务员冲泡功夫茶，训练有素而又富有人文意蕴的整套动作，此乃清雅素静之美。骑三轮车载客的汉子，在上坡时，臀部从座礅上耸起，左右扭动，使劲踩踏，那性感之美，比电影《情人》中梁家辉扮演的男主角之裸身更性感，更美；足浴店技师按摩时指法娴熟、手功到位、力度拿捏得体，这是精于业的熟练工之美；旧时澡堂的伙计在你出浴后，操起一条蒸得火烫的毛巾，在半空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，向顾客抛来，那是精准而殷勤的美。个体水果摊贩分门别类地把果品摆放得有条不紊，这是整齐和秩序的美。我甚至在递铺街上的水果摊贩上，感受到类似国家三军仪仗队之美。走过近旁，看到满架排列齐整的光鲜水果，自己俨如元首级人物，在检阅大自然的饱满果实。

　　电影《芙蓉镇》里姜文主演的、被罚在大街上扫地的右派男主角，在扫地时所跳的扫帚舞，体现了困境中的乐观主义精神，也是对劳动本身的讴歌。聂甘弩在《散宜生诗》中对“推磨”、“清厕”等劳动的诗情体验，既体现了知识分子面对磨难的旷达心境，更折射了劳动本身不容玷污的尊严。诸如此类，无论巨细尊卑，正应合雨果一句名言：“劳动就是生命、思想和光明！”海子在《重建家园》一诗中说：“双手劳动，慰藉心灵。”西蒙娜·薇依说：“劳动是最接近上帝的方式。”信然！

　　在具体劳动中创造和呈现出来的美，最有健康向上、真率朴实的意味，而无半点矫揉造作、花里胡哨之嫌。这时，也只有在这时，劳动对劳动者而言，不再是一种异己的力量，而成为劳动者自身价值的光荣实现。劳动光荣，劳动美！

　　“我认识你，永远记得你。那时候，你还很年轻，人人都说你美。现在，我特地来告诉你，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。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，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。”这是杜拉斯小说《情人》中的经典语句。不妨篡改一下：与你当初养尊处优的面貌相比，我更爱你现在劳动美的面容。

　　真善美三位一体。尽职尽守、尽心尽力的劳动，是催生劳动美的沃土。那些吊儿郎当、玩忽职守的失职行为（如野蛮装卸），只给人丑恶之感。

　　用劳动的汗水，催开美的鲜花。当一个人在普通而平凡的劳动中能创造美、感受美的时候，意味着他的职业技能已臻于炉火纯青，也意味着其职业道德开花结果！

　　然而，当劳动者连劳动的薪资也要跪着求讨的时候，我居然还谈劳动之美，实在太臭美、太“文艺腔”、太不知劳动者的辛酸和悲苦了。在打工族看来，最美也美不过自己用血汗换来的那张百元大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