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敬的“做做吃吃”

　　30年前俺是一懵懂文学少年，启蒙读物中有军旅作家王愿坚的小说集《普通劳动者》。同题小说写一位身为部长的将军，以普通劳动者之身份参加修建水库的劳动，体现了建国初的高层将领，永葆“我是一个兵，来自老百姓”之平民本色。小说有意在人物身份定位上造成“部长”、“将军”和工地上运石挑土的劳工之反差。这个值得敬重的“普通劳动者”，其实大不“普通”。而本文说的是对真正的、平凡的普通劳动者的尊而敬之。我认识一女木匠，凭体力吃饭，但有人视其比在特定意义上凭肉体吃饭的女人更奇怪，真是少见多怪。女木匠自食其力，做做吃吃，无疑是一种值得尊重的人生方式。

　　普通劳动者也就是做做吃吃的人。俗谚说：“做人做人就是要‘做’”。这里的“做”，即“劳动”的代名词。在一切品质中，最基本，也最崇高的当推热爱劳动。它既是培植优良品质的土壤，更是医治不良品性的方剂。海子在《重建家园》一诗中说：“双手劳动，慰藉心灵。”西蒙娜·薇依说：“劳动是最接近上帝的方式。”荷尔德林著名的两句诗：“人充满劳绩，但还诗意地安居在大地之上。”人们常津津乐道于后半句，而忽略“充满劳绩”之前提。

　　做做吃吃的普通劳动者，劳动（做）已成为其生活的基本方式。有时如俗话说的“没事做反而要生病”。昔日禅宗百丈怀海禅师云：“一日不作、一日不食！”能吃苦或不怕吃苦是做做吃吃者的共通品质。有人甚至“眼睛一睁，做到熄灯”。他们对生活并不抱奢求，劳动之后一点小小的、微不足道的欢娱，就经常使其舒心畅怀。如出海捕鱼归来的渔民，在简陋的小酒店里喝得酩酊大醉；青筋凸现的山民背完毛竹，拿出随身带的干粮大口咀嚼，以至喉结一伸一缩；搬运工卸完一车重货，从小书摊租上一本金庸、古龙捧而读之；一群采茶的中年妇女，在劳动间歇用“夫妻生活”的话题彼此逗乐；两鬓斑白的教师授完课后回办公室啜一口新茗……享乐主义和暴发户心态与他们压根儿不沾边。“平平淡淡才是真”。做做吃吃者不自怨自艾，不自暴自弃，平静而充实地做其应该做、必须做的事情。他们中的许多人，一辈子并不能建丰功、立伟业，但国家和民族的功业无疑离不开他们的双手！

　　我们虽曾有尊重普通劳动者的传统（如国家主席亲切接见淘粪工人之佳话），但如今已日趋减弱或消失（如某地曾发生富人逼环卫工人给宠物狗下跪之事件）。“尊重知识、尊重人才”固然必要，但“尊重劳动”、尊重普通劳动者，也是文明、和谐社会的一大伦理底线。

　　有一次列宁下楼，在楼梯狭窄的过道上，碰上一女工端着一盆水上楼。女工一看是列宁，就要退回去让路。列宁说：“不必这样，你端着东西已走了半截，而我空着手，请你先过去吧！”他把“请”字说得响亮而亲切，然后自己紧靠着墙，待女工通过后他才下楼。

　　有一位50多岁的妇女，文化程度仅小学二年级，长年在北京一高等级医院里当陪护，曾陪护钱钟书5年。她回忆道：“有学问的人，待人真是好好啊！真的真的！他心肠好，脾气也好，从不在我面前说半句重话。你想想，像干我这个的，有啥地位呀，可他跟我说话时，极客气，十分尊重人，生怕刺伤你。即使疼得要命，他也忍着，生怕影响到我休息。不像有些人，有一点疼就不得了，能把好几个人支使得团团转……”

　　革命导师和学界泰斗对待普通劳动者的态度，和如今某些人视老百姓为“屁民”的做派形成霄壤之别。

　　中国现有劳动适龄人口约9亿，比欧盟加上日本的人口总和还多。如此庞大的劳动大军，改革开放以来，虽在产业分工和社会阶层结构上已发生重大变化，但在未来几十年内，多数人还是不可能脱离体力劳动去充当“白领”。据有关测算，教育、文化、科研、金融、保险、信息服务等“白领”最集中的领域，所能吸收的劳动力，充其量大约只能占劳动适龄人口的4％左右。社会主要还是由千千万万普通劳动者构成。对做做吃吃的普通劳动者尊而敬之，是公民文明素质和伦理修养的应有之义。那4％的“白领”更当如此。

　　“五一”前夕，本人先后参加了县市两级的劳模表彰会。“劳动光荣”作为主流意识形态，在“劳动节”到来之际，自然得以强调。但真正实现“让广大劳动群众实现体面劳动”，在社会价值取向上，还有待于在全社会切实弘扬尊重普通劳动者的氛围。营造“尊重普通劳动者”的良好社会风气，固然需要舆论引导和公民道德理性的调适。但普通劳动者之地位的保障，更需要健全的制度安排。只有道德和法制双剑齐亮，全社会才能真正弘扬尊重普通劳动者的风气。扪心自问，酱香老范吃倒会吃，做就几乎一无是处了。既然被尊重无望，只好自惭自愧先。

　　“老者安之、朋友信之、少者怀之”，乃孔子的社会理想。面对做做吃吃的普通劳动者——“做者”，亦当“尊之”、“敬之”。